作者写给父母的家书
那年我15岁。往离家两百多公里之外的一个大三线工厂,去当工人。半夜想家呵想得睡不着,心头莫名地揪痛,又不敢哭出声来,只好在黑暗中咬住被子啜泣。没有办法,那是少年时代对妈妈的依恋。后来有一件事情救了我,那就是每星期写一封家书,然后从妈妈那里也得到一封家书,家书抵万金呵。有时候是沉甸甸的,有时候也只是讲一些简简单单的家事。我母亲也是一个文艺青年,读了不少19世纪的文学作品,我可以跟她在书信里面讨论海涅的《新诗集》、伊萨柯夫斯基的诗歌,以及泰戈尔的散文。每个星期有这样一封信,就像大旱时逢雨露,荒漠里遇甘泉,点点滴滴,润泽着年轻感伤而焦渴的心。然而十分诡异的是,八年工厂,几箱家书,越是刻意珍藏,越是命定要丢失。世间好物不坚牢!几次搬家,就奇怪地失踪了。我在图书馆,有时会为学校购入一些日记书信等老旧文献,外面有人专门收藏这些老东西。于是幻想着有一天,会不会也与我遗失的几大箱家书,不期而遇!
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,又到外面去读书,硕士、博士,更行更远,那时候作为周末的标志,不是看电影,而是可以到中文系的办公室去取回一封家书。这样一来,这一周就算真的过好了,比吃什么美食都补人。家书带来的是家乡与亲人的气息,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心灵遥感。如果这一周没有收到家书,日子就过得惶惶惑惑了。拆开信封的那一刹那,见字如面的感觉,就像通了电一样,身心都化开了。
后来爸爸退休了,也加入了家书的写作。爸爸的形象在家书中变得柔软,贴着父子之情说话,不苦口而仍具婆心,当然也有说教。特别像曹操《诫子植》“吾昔为顿丘令,年二十三,思此时所行,无悔于今。今汝年亦二十三矣,可不勉欤!”的语气。家书不能只有母爱,也应该有父亲的说教,甚至有些话,是过来人讲的经验,书上看不到的。长江边上的小城,快放假的时候,每一声汽笛,都像是家书字里行间的叹息、励志或召唤。记得一九九四年我去香港访学,十岁的小女儿也给我写信,“爸爸,我在上海很好,不过只有周日下午能休息,其他天,我不是上课,就是被妈妈骂起做好多好多的作业……”;“你不在家,发生了许多事,多得就像沙滩上的贝壳……”稚嫩端正纤细的笔迹,想见她戴着近视加散光校正的小眼镜,俯身写着写着,眼睛又离纸那么近了。当然不能不提到,四川的启蒙老师,上海的元化先生,北京等地未见面的朋友,都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手书,——某年孔网上曾经有我与某名教授的通信拍卖,拙书因他而增光价。——最珍贵的是我那挚友兄弟,跟我一起读过硕士,后来各分两地,我们就一封封地通信,谈学问与思想、生活中的感悟,思接千载,把“家书”带入了一个又幽深又高远的美妙风景。
作者女儿小时候写的信
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家书这件事情就这么消亡了,失落在忘川之中,再也没有写信的习惯,全都是电子邮件,老父老母用不来电子邮件而被边缘化,而键盘起落,朋友之间,也几乎没有了手书里面的感情交流,也无暇叙事议论,公事公办地交代事情,大家时间都宝贵。就像时代一下子从自行车发展到了高铁,慢不下来,书信悠然的节奏,也成了废品站生锈丢弃的破自行车。至于